冬天是我最忙碌的季节，与这个月第五位当事人约在咖啡厅，特意挑中一个僻静的角落，等候她在我面前卸下防备，讲述一段恩怨纠缠的故事。这个故事结束之后将上演下一个——节日密集的时刻也是事故频发的时刻，最忙的时候我需要同时跟进十多个案子，进入十几段层层叠叠的关系。

　　最初总是一片和谐，男的含情脉脉，女的情谊绵绵，终有一天俩人来去匆匆，第三个人又情意绵绵，于是拉拉扯扯躲躲闪闪开始上演，接下来就不止战战兢兢哭哭啼啼那么简单……说到底，与我倾谈的每一位都是婚姻里的病人，可我却不是医生，而是一名试离婚咨询师。

　　和去医院一样，来这里的人要先“照X光”，由我判断“病情”的轻重缓急，经过最基本的“洗脑”，再决定是否要“开刀”。

　　我的职责是保住一个家庭，用三个月到半年的时间。工作的开始总是一张面色沉郁的脸，镂刻着被伤害的痕迹，而后就是一些故事，昭示着一段走向分崩离析的婚姻。我会用最短的时间理清人物关系，劝另一方尝试冷处理方式——“试离婚”。

　　先把脚从民政局门口缩回来，其余细节交给我来打理。试离婚的费用没有标准，都是量身定制，由案件的难易程度决定，简单的案子只收一两千块，但往往找到我这个第三方的案子，都错综混乱，收费大约在五千至一万，从没有人觉得贵，难道这就是情意无价?签好协议书之后，试离婚正式开始：夫妻分居一段时间，这段时间内必须财务独立、互不干扰对方生活。我在其中斡旋，穿针引线，试图缝合两颗分离的心。

　　其实，试离婚只是一个手段，发挥威力的是期间的“洗脑”和“开刀”。前者主要针对妻子。许多女人感受到老公的变化，她们迸发无数触角，寻觅他出轨的证据，偷看手机偷翻口袋俨然是小儿科了，有个女人连他趁她加班带女人回家洗澡都知道，因为她走的时候特意查了煤气表，一个人洗澡怎么会多跳了好几个字!一个患有青光眼的女人为老公的内裤一一绣上编号，每晚暗暗摸查排筛，少了要担心，多了一条更不得了，甚至半夜两点给我打电话痛哭一场，说怎么办，我摸不到2号了……空气的每一丝震颤都让她绷紧了那根脆弱的弦，丈夫们在这种近似歇斯底里中越发对家丧失了顾惜，婚姻真正地亮起了红灯。

　　我开设了一个太太培训班，帮妻子们检视自己的不足，学习礼仪、打扮和下厨，在一言一行中恢复女性悠然精致的美丽;也邀请一些成功男性来讲述自己的内心感受，希望有什么样的太太、什么情况下会跟另外的女人暧昧，让她们了解男人的心理，清除之前所有不安的揣测;结课之前还有一个短途的模拟家庭二人游，在旅行中学习如何解决实际问题。

　　这些女人总是嘴上逞强，言辞中避开各自的失败，却总能被我看到努力与坚持：对女人而言，有什么动力比得上拯救家庭与爱情?通常八次课结束，她们已经懂得维持婚姻的秘诀：与其握紧并失落手中的沙，不如坦荡荡放开，自身已足够精彩，他便如燕子返巢，按时归来。经过这番“洗脑”，多数婚姻回归绿灯，继续畅通。

　　也有丈夫们都看得眼红，嚷嚷着要开办先生培训班，但我会笑着摇头拒绝。虽然这个城市的男人以“妻管严”著称，但我知道，男人在家庭角色中从来不是弱势，他们只肯向更强势的女人屈服——无论这种强势是以小鸟依人还是刁蛮泼辣的方式表现出来。

　　第三者就是肿瘤

　　婚姻中的第三者就是肿瘤，在扩散之前一定要切除，但手起刀落谁能不疼呢?那些涉世未深的女孩也让人不忍。婚姻的问题若出在俩人之间，“洗脑”即可，如果有第三个人加入，如机体长出肿瘤，势必要“开刀”。刀光剑影已经足够残酷，想到那些被弃之如肿瘤的女孩，我心里也有不忍。

　　在我处理过的试离婚案例中，外遇原因至少占了85%。第一次接触到她们还是2004年。公司九点开门营业，有个男人七点半就守在那里，说朋友遇到了麻烦。

　　男人有时候真的是傻得可爱，我反问是你本人吧，他才点了头。他和女孩小意在火车上认识，他得知她23岁，涉世未深，一个人在大城市打拼，无父无母，被人领养长大。他由怜生爱，在上海周边为她安了个家，一边接受着妻子任劳任怨的照料，一边抢着为小意做家务。五年过去了，小意开始不满足于这样的关系，总是装病希望他多留几天，而后割脉，闹上了门……他不得不正视这个问题。

　　在我之前，很多律师都在小意那儿吃了闭门羹，因为他们那种仿佛正义代言人的语气吧?我只得化身为心理学顾问、律师、谈判专家甚至老娘舅，在电话里对她如自家人一般娓娓道来：“听他讲述了一些情况，想再和你聊聊，听听真相是怎样的……我知道你吃了很多苦，感情并没有错，只是时间、地点和人物有了偏差，让我们看看能不能解决它……”

　　原本故作冷漠的小意渐渐和缓下来——这些女孩瞒着亲友投入混乱的感情，独自承担着压力，守着一间不能见光的屋子，等待随时可能发生的变故，连听到抄煤气表敲门都胆战心惊，只要你愿意站在她们的立场倾听，她们轻易就会敞开心扉。

　　和小意的第一次见面，也是在这间咖啡厅，我还记得她满脸无助，刚坐下就哽咽了：“我真的爱这个男人，我要等他离婚……”我心疼又气急：“已经过去五年，你从二十三变成了二十八，再拖五年，你的人生要怎么走?”所有的感情都没有错，但并不是所有的感情都会被祝愿，我知道小意五年来苦等一句承诺，却只是活在自己编织的梦中——最后我叫来了那个男人，他终于说出“我选择家庭”，小意泪流满面，她狠狠跺了下高跟鞋，转身而去。

　　我一直记得小意的背影，单薄却决绝。为原配家庭“处理”了很多小三，却仍常常处于“天人交战”的状态：她们的隐忍与绝望，历历都似刀子也在我心上划过。从对一个男人的幻梦中醒来，似乎是每个女人都会经历的事，只有从这堂课毕了业，女人才学会独力支撑，塑造完整的自我。接触过的一个男人一心二用还想一劳永逸，认为风暴的中心最安全，竟然安排外面的女人和孩子住在自家对门。平常两家不相往来也倒相安无事，可有次同时开了门，五岁的孩子开心地抱着他的腿喊“爸爸”，这一句童音简直就像导演一声Action!闹剧从此上演。

　　即使这样，男人还是一副轻松姿态，说没事，你来摆平就好，花多少钱没关系。他不介意，但是我介意!为什么总有这样的人来挑战我的职业道德?那些天我看到他的档案袋就有气，我告诉自己要专业，在说服那个女人放手的同时，我也说服了自己。

　　最终那个女人同意把孩子留下，开价一千万，我想她更多的是在赌气，最后谈到了二十万成交——我必须为女性当事人争取最大权利，用相对小的损失完成目标。当感情可以用金钱来计量和切割，我悲哀于那个女人一颗心的失落，却又高兴于她可以独立开始一段新生活。至于那些鸡肋一样的男人，无论最终留在了谁的身边，相信她对他都早已没有了最初的梦想。

　　总是在天色昏暗时从这间咖啡厅离开，路灯初绽，空气中飘荡着饭菜的香味，我常常想，这样的晚上，不知道有多少男人没有回家吃饭，又有多少女人小心伺候着却不敢设想未来?男人的心总是很大，装了爱情还要装欲望，装了贤淑安定还要装新鲜漂亮，可我觉得男人的心也很小，所有的纷争不过源于他们的自负，以为自己可以摆平不节制的需索，最终只是一场伤害。

　　从这些故事观望自己，我懂得了自我的修为、关系的经营，分分钟都不能放松——年华渐去的女人要在倦怠中消磨自己，看着曾经美好的爱人变成陌生吗?我要控制自己，控制与老公的关系：婚姻中的女人，必须有这样坚不可摧的信心。

　　妻子与情人的差别

　　我的电话永远二十四小时开机，有人三更半夜打电话求助的、有妻子举着刀我去救场的，甚至有两个女人当面打到出血，我赶到医院善后……妻子与情人的差别，如同晶体与火焰。晶体通透、坚硬而棱角分明，是多年积淀后的冷却;火焰却变幻万千，有烫手的热情和魔力。

　　男人乐得在晶体与火焰的锻造中享受着双重的温暖，却“忘记”了他应负的责任。我总是不厌其烦地对那些女孩们重复一句话，“一定要做合法的妻子，别让火烧伤自己”，然而感情的发生总是如同事故一般叫人措手不及。我的电话永远二十四小时开机，为的就是随时爆发的情变，曾经在凌晨三点接到哭诉的电话，也曾火速奔到现场安抚举着刀的妻子，甚至有两个女人当面打到出血，我赶到医院善后……都说“没有拆不散的家庭，只有不努力的小三”，实际上在我经手的案例里，后来者的成功翻盘率不到20%。我一直倾向原生家庭，它们随着岁月褪色，却留下了同甘共苦积淀的感情。

　　很多人问我，天天面对这么多欺骗和绝望，会不会觉得婚姻可悲?但我依然相信爱情，相信婚姻。毕竟趋利避害、追逐欢乐是人之根本，目睹那些不快乐的婚姻，反而让我越发珍惜自己拥有的一切：一个诚恳质朴的老公，一个简单天真的女儿，一段平稳温馨的关系。在老公面前我保留着自己“八卦”的天性，常常跟他感慨这些略去了真实背景的故事，我们就在别人的故事里增进了彼此的理解，当我们俩一块去旅行，我感觉到他的手紧握着我，仿佛怕我走失。

　　我也曾看《蜗居》，被海藻触动——她跟我接触到的真实案例有太多相似之处，从业余小三发展到职业小三，不能自拔还心甘情愿。但在我所窥见的这一角之下，城市匆匆的行色中，还有多少人正在经历不为人知的悲伤与挣扎?我想把我的经验告诉她们：放手不是勇气，而是崭新旅程的开启，而对那些“原配”妻子来说，选择挽回是她们青春不再之后最奋不顾身的争取，她们的勇气、胆识与包容，值得尊敬。

　　寒冷的冬天，人心底的角落渴望温暖，若能蜷缩在爱人身边，怎愿与他人分享这怀抱?有人说我是在钻法律的空子，但在这个女性仍处弱势的社会，我替很多人守卫了幸福，我坚信自己做的是对的，这使我日日奔波，内心安然。

　　试离婚是一个备受争议的行当

　　见到明丽时，上海正是最冷的月份，她是将试离婚变成业务的创始人，“生意”也格外忙碌。“坏天气会让人抑郁，找上门来的人便分外多。”

　　“试离婚”是一个备受争议的行当，卖点在于给婚姻“亡羊补牢”的机会。但从中国判决离婚的司法程序上来看，男女双方从开始提请诉讼到一审判决，正常需要6个月，最快也要3个月，这段时间内，若双方反悔，可随时撤诉，已经留下了冷静、缓冲的时间，何必还要花钱买“缓冲期”?然而事实是，情感教育的长期缺失让女人在面对感情时“幼稚”到令人发指。

　　“一个充当第三者的女博士竟然问我，‘他睡觉一定要抱住我，不是爱我怎么会这样?’”而她们一旦遇到指引者，便如抓住救命稻草。有如此强烈的多方要求，法律做不到的，也许“试离婚”可以。明丽说，缓冲只是表象，为受伤的婚姻找一个安全、无损自尊的治疗方式才是吸引人们“试离婚”的真正原因。她的“试离婚”，抓住了中国式的矛盾心理，也试出了我们脆弱的情感自救能力和落后的婚姻保养意识。

　　但我始终相信，在这个人人都懂得“放手是一种解脱”的时代，任何结束都可以处理得不动声色悄无声息，相比起放弃，挽救一段感情更加需要勇气。为爱绝地反击，扼住一段下落关系的咽喉让它向上走，这是自信者的态度：我爱你，我付出努力，你必然会和我在一起。